疤痕增生

  近亲相恋，在世俗里是罪恶的。同样有血缘关系的两个人，以亲情的名义相处多年，怎么会萌发出男女之情？
  这是有悖伦理、违背道德的错误，就算用爱去美化，也让大众觉得不可思议。
  却无法否认，血缘会引起生理吸引。譬如明玉，她的家族从祖上很多代开始，就有近亲结合的习惯，按照叶子月的说法，他们显然是有爱情的要素在的。
  任性愚昩的长辈们不会考虑那些年轻人的劝告，导致他们的小辈不断夭折、重病、意外死亡。所以，这就是一种封建糟粕，跟一个家族的落败息息相关。
  明玉何尝不知道呢，她由于父母近亲结合导致爆发罕见病，命悬一线，终身需要靠生物制剂维持，已然付出了严重的代价，怎么可能让错误再延续？
  往日里，总是有影视作品、文学作品里，表兄妹终成眷属，但从现实的角度来看，这简直是为将后的悲剧埋下种子。
  而无穷无尽的诅咒，始终盘旋在这个家族的身边。
  明玉垂下眼帘，她放好自己的包，被叶子月拖到了餐桌旁。
  桌子上的菜色很丰盛，中间奶白的汤锅滚着泡，旁边是一条泼了热油的清蒸鱼，叶子月还拿出了自己擅长的猪肚鸡，放眼望去，层层迭迭的盘子交错着。
  算算日子，明玉和叶正仪快一年半没见面了，正常相恋的人见面，不说喜极而泣，也会感到欣喜，但这俩人都没什么表情，直到面对面落座，两个人还都没讲过话。
  明玉平静地打量着他。
  用她自己的话来说，叶正仪这个人就是太讲究了，无论在什么时候，都要保持着衣着和仪态，都在自己家吃饭了，还一副危襟正坐的样子，不知道要干什么。
  “你回来了。”他半晌才开口。
  “是的。”明玉答道。
  叶正仪的样子跟当初没什么变化，面庞如雪，眉眼清绝，穿着质感极好的黑呢子外套，搭配笔挺的西裤，只是那块墨绿腕表不见了。
  由于他身高腿长，这一身更是显得气质斐然。加上叶正仪从小到大生长的环境，造就了他凌厉的气质。冷淡的眼神扫来，叫人颇为心惊胆战。
  明玉知道，她还是有伤怀的瞬间。毕竟是年少时爱慕的对象，对自己恩重如山，多年来相处的点滴，就算不是男女之情，也是抹不去的记忆。
  汤锅的雾气模糊了两人的视线。
  这张餐桌上坐了四个人，一对表兄妹，叶子月，还有他们的另一个男性亲属。
  中年男人说：“这就是你妹妹，小时候可调皮了，经常摘我院子里的橘子，到处乱扔，跟邻居小孩打架，自己打赢了还跑回家告状。”
  叶子月接过了话：“是呀，正仪，这就是你的妹妹小玉，玉石的玉。”
  明玉惊讶地转身看她：“怎么还介绍我了？”
  叶正仪收回了视线：“有些事情记不太清楚，所以他们要向我介绍你。”
  明玉都懵了，她茫然地问在场所有人：“为什么？”
  叶子月扯了扯明玉的衣裳，含糊着道：“没事，问那么多干嘛呀，你哥哥都回来了，吃饭、吃饭。”
  为了打开话题，叶子月又道：“啊呀，小玉最近身体还不错的，一直跟我说要留在学校干活，今天回来还算早的，以往更晚呢。”
  中年男子笑眯眯地回道：“那就好啊，正仪最担心她了，恨不得要把她放在口袋里揣着，读个书哥哥还要监督妹妹，真是的嘛。”
  明玉感觉自己很尴尬。
  还好，接下来中年男子跟叶正仪开始喝酒了，他们喝的频率还不低，一杯一杯的灌，喝的是白酒，看着有点吓人。
  中年男子非常喜欢劝酒，他满面红光，声如洪钟地说：“没事！你好不容易跟家人见一面。就当庆祝啊！那么拘谨干什么。”
  叶正仪说：“喝不了。”
  但他们这个亲戚最爱的就是喝酒，一个人喝肯定没意思，硬是拉叶正仪喝了不少。
  叶子月带着笑意地问道：“要不要吃水果呀？”
  明玉脸都黑了：“妈妈，让他们别喝了吧。”
  “哎呀，开心一下嘛，小玉你呢，要不要吃水果？”
  吃水果这件事先不提，中年男子喝多之后，神智不算清醒了，他迷糊地摇摇头，说起另外的事来，声音含着安慰：“你也是遭了无妄之灾啊，正仪……没事，你还年轻，多的是机会呢，现在不是重头再来，已经足够了。”
  叶正仪太阳穴一跳一跳的，他感觉自己真的喝太多了，眼前的物品都记不住样子。
  “好，知道了，谢谢大伯。”他只能敷衍着说，“再喝一杯我就不喝了，明天还有工作处理。”
  “好啊！看着你走向正轨，一切都还来得及嘛。”中年男子大声感慨道。
  明玉露出不自然的笑容，对他们说：“我先回去睡觉了。”
  “等等！小玉先别走，大舅舅有话跟你说。”
  明玉有两个舅舅，其中一个是眼前的中年男子，另一个就是叶正仪的父亲。对于母亲的娘家，她总是愧疚的，因为她的父亲是明远安，一个到处惹是生非的男人，导致了一系列的连锁反应，让这个家不得安宁。
  明玉的目光重新落在自己舅舅身上，眼中含着一点感激。她感谢她妈妈的亲人，从来没有为难过自己。
  她原以为舅舅特意叫住自己，会谈论什么成熟的话题。没想到中年男子却目露精光，神经兮兮地对她说：
  “你怎么不问哥哥去哪里了，以前你可不是这样的，是不是最近谈恋爱了？所以把哥哥忘记了？不理会你哥哥了？”
  明玉闻言，脸都扭曲了，她有种晴天霹雳的感觉：“舅舅，你是不是喝多了？”
  “我哪有喝多，你怎么对你哥哥这个态度，待会正仪你就伤心给她看，她肯定会哄你的。”
  “……”叶正仪的眼底有些无奈，他扶住中年男子摇晃的身体，侧身对明玉说，“你去睡觉吧。”
  明玉仰头望向他，心底百感交集。
  虽然不知道叶正仪身上发生了什么，但他确实忘记了很多事情，连自己的名字都忘记了，那么曾经那么深刻的爱，自然也消散了。
  觉得伤心的同时，居然也觉得轻松。
  命运扼制了接下来的错误。
  她看向叶正仪的眉眼，比之前更深刻的轮廓。因为喝了酒人会发热，屋子里还开了空调，他不久前解开了领口的衬衫扣子，露出小片光洁的肌肤。
  而然随着他扶住中年男子，动作幅度大了一些，明玉隐隐约约看见了一片紫红的肉，应该是疤痕增生，从原本冷白的肌肤上钻出来，朝周围扩散，大团小团不规整的挤压着，像一块块瘤子。
  她下意识停住了脚步。
  “再喝！再喝！……”中年男子还在喊着。
  叶正仪没理会中年男子的话，他扶着对方，很轻松的把对方塞进了客房里。这场晚餐里，他基本上没吃东西，精神仍然十分紧绷，紧接着喝了那么多酒，一瞬间感觉头晕眼花的。
  他扶着墙喘息了一下，微微侧身，就看到旁边沉默的明玉，心底难免有些惊讶。
  叶正仪犹豫着问她：“我……平时怎么称呼你的？”
  明玉半晌没说话，她想，自己的脸色一定很难看。
  “正常称呼，你现在想怎么喊，就怎么喊吧。”她的神色颇为烦躁，“哥哥，我有话对你说。”
  听到这个称呼，叶正仪的心脏痉挛了刹那，脑袋里更是一团乱麻，他下意识想走过去，再仔细听听。
  “嗯，我也有话想问你。”
  “你先问吧，妈妈过会可能要过来看，毕竟叁个人都不在餐厅了，她很快就会发现的。”
  叶正仪不合时宜的觉得紧张，他下意识摩挲着指尖，垂首看向明玉圆圆的脸。
  两人的眼珠颜色一模一样，证明了同根同源的出身，对方看起来年纪比自己小很多，据说是刚刚考上大学，看样子始终都不开心，也不知道为什么……但这些都不重要，叶正仪在看到她的一瞬间，就发现心跳的频率不正常起来，像肾上腺素飙升，完全是生理反应。
  非常离奇的事情，让叶正仪措手不及。
  他问明玉：“舅舅说我们之前感情很好，是真的吗？”
  “嗯，还可以吧，你对我挺好的。”明玉说。
  “可是，你今天只对我说了两句话。”叶正仪露出很淡的笑容，他盯着明玉的眼睛，开始试探她，“为什么舅舅说，你谈恋爱了就不会理我？”
  “那是他喝多了，你跟他计较什么？我有喜欢的人，但不会不理你的。”明玉说谎已经可以张口就来了，就像吃饭喝水一样简单，“哥哥，你别管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了，我想问你，你胸口的疤痕怎么来的？”
  “喝多了吗……”他显然是不相信这个说辞的，明玉被他盯的头皮发麻。
  叶正仪还是收回了目光，轻喟一声：
  “据说是一年多前吧，我应该是准备去处理事情，那天的天气挺好的，路面、交通都很正常。”他说到这里，语气仍然镇定：“就偏偏出意外了，车从高架上侧翻下来，我看过监控录像，当时就起火了。”
  明玉蹙起眉：“你当时被带走调查了，按说是你出来的时候发生的事吧。”
  “根据我的了解，跟你说的没什么太大出入。胸口是因为车祸烧伤的，当时车里除了我，还有一个人，医生宣布抢救无效离世了，等我醒过来，才发现自己失去了所有的记忆。”叶正仪对此，并没有露出伤怀的模样。
  “后来，是大伯找到了我，按照他的意思，他希望我先适应生活，现在回家也不太合适，正好温习一下之前的工作。”
  “舅舅为什么不跟我们讲？你又为什么不联系我们？”明玉仍然很疑惑。
  “可能大伯认为，当初你们离开了w巿，就不要继续牵扯到里面，才是最安全的。我不联系你们，是因为没有你们的联系方式，我并不知道我有个姑姑，还有个……”他下意识停顿了一下，继而自然地喊出，“妹妹。”